在後來的日子裏，我曾多次與當初為難我的店小二張又天推心置腹地聊天。我說人活於世，錢財不過都是身外之物，只有人情味是最本質最重要的東西，若沒了人情味，人間便與地獄沒有什麽區別了。

所以，只要不是故意來鬧事、砸場子、吃霸王餐的，給他吃點又有何妨呢？人生在世，誰還沒有個急難的時候，今日幫他一次，這客棧也損失不了多少，卻能聲名遠揚，豈不是更好？更何況，人一時窮困，不代表一輩子都會這樣潦倒下去，說不定將來飛黃騰達了，想起在這裏吃的一碗面、一只雞，心裏感懷，回來報答也不是不可能。

我自認為我這話說得委婉而含蓄，那店小二又是個通透之人，想必聽幾句便知道我真正想說的什麽了。我的預料果真不錯，那店小二聽著聽著，忽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看著我。

我很是欣慰地點了點頭，靜靜等著他接下來的表示。

只聽見他說：“我明白了，你說這麽多，就是想讓我在師父面前為你美言幾句，好放你離開，是不是？”

我身子一僵，有些目瞪口呆。

又見他義正辭嚴道：“你惹了禍就要負責任，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，動動嘴皮子便能將自己先前欠下的債一筆勾銷的？趕明兒一個一個都這樣，我們的客棧還怎麽經營下去……”

我一時哭笑不得，看他這副大氣凜然又滔滔不絕的氣勢，我覺得還是解釋清楚比較好，於是我開了口：“你……”

“我？你是想讓我幫你幹活？看你細皮嫩肉、笨手笨腳的，想必以前也是嬌生慣養的……”他說著，上下打量著我，我自知誤會大了，沒忍住露出一個尷尬的笑來，張了張口道：“不是的，是……”

然而我還沒有把話說清楚，張又天又一本正經地做出了一副心下了然的樣子，點頭道：“我明白了，你是想讓我幫你把之前飯錢賠了，好恢覆自由身是不是？這倒不是什麽難事。先前與你素不相識，只以為你是故意的，所以也不幫你，如今我們共事多日，便算是朋友了，你放心，我明日便幫你……”

“啊？”我徹底懵了，張又天你可不可以等我把話說完了再做決定啊！我欲哭無淚，忙不疊把頭搖了又搖，道：“不用了不用了……”

“你不用與我客氣，看你的樣子，應該不是什麽寒門出身。若我猜得不錯，大抵是為了逃婚才跑到了這裏。但你個弱女子，能逃到哪兒去呢？你的那頓飯抵得上我半年的工錢了，我也不會白白送你。等你回去之後，打發人來還我便是。”

“真的不用了……”我忙道，“我就是隨便一說，沒有別的意思。咱們客棧挺好的，菜又好吃，我在這裏過得很開心，真的！張大哥你人真好，馬上就要打烊了，我們快些去收拾吧……”

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，道：“不然，你實在不想回家，就跟了我。雖然你笨手笨腳的，但……”

仿佛有一道驚雷從我的世界裏劈裏啪啦地劈下來，我再不敢與他糾纏下去，一邊幹笑著說：“開玩笑啦開玩笑啦，我就是隨便說說……”，一邊忙不疊跑出去幹活了。

蒼天可鑒，我的那一番番長篇大論，純粹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啊！這客棧的菜我都還沒能吃個遍呢，就這麽走了，誰來給我做飯吃啊？

只不過我最近的表現實在是太差了，掌櫃的看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善，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，一旦再有個誰來吃霸王餐，也被扣下來打雜，到時候掌櫃的用不著這麽多人，第一個被掃地出門的肯定是我。

可惜，張又天絲毫無法懂得我的心。

我想了想，決定從今以後好好表現表現自己。無論如何，總得撐到我把客棧裏所有的美味都吃夠一遍，到時候即使被掃地出門，也不甚要緊，大不了再換家酒樓，故技重施唄。

打定主意之後，我便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，以後見到客人來，我一定要第一個沖上去，好生招待人家，不能有絲毫的怠惰。每次收拾碗盤，也要無比小心翼翼，再也不打碎一個碗了。

我是如此胸有成竹。

然而，我雖知道造化弄人的道理，但我實在沒有想到，天不遂人願竟是這樣不講道理的。我的靈魂分明與現在這副軀體融合得極好，前些日子偶爾打碎盤子、上錯菜，是因為我出來乍到，還不是很上手。但現在，我明明已經足夠小心翼翼了，為什麽還會莫名其妙地摔倒？

是的，在我第十次小心翼翼地把碗筷收拾起來的時候，腳下一滑，手中所有的東西都跌了下去。

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。張又天是，掌櫃的也是。不過前者看起來憂心忡忡，後者卻是橫眉怒目，眼中的火差點燒出來，燎原百尺。

就在我以為掌櫃的就要把我掃地出門時，我看到他指著我，哆嗦著手道：“你！給我到後院劈柴！快去！”

“掌……掌櫃的……”我心裏一個哆嗦。

“所有摔壞的東西全部記在你的賬上，若不償還清楚，你便在後院劈一輩子的柴。還不快去！”掌櫃的絲毫不懂得憐香惜玉。

我走了兩步，回過頭來，方才那桌的人已經起身了。我遲疑了一瞬，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，告訴掌櫃的：“掌櫃的……”

掌櫃的原本正在笑臉安撫客人們，被我一叫，立即又變了臉，冷冷地瞪著我，幾乎是一字一頓道：“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。”

我點了點頭，幹笑道：“我是想說，剛才那桌的客人……他們還沒有付錢。”

掌櫃的臉色愈發鐵青了。張又天在我身旁拉了拉我的衣服，低聲道：“不要再火上澆油了，快走吧。”

既然都要在後院砍一輩子的柴了，什麽都無所謂了，不如拼了。我固執地看著掌櫃的，道：“為什麽我沒有付錢，就被拘在這裏打雜，他們也沒有付錢，你們卻任由他們就這樣走了？”

掌櫃的面色鐵青，吹胡子瞪眼道：“又天，把她帶下去。”

我正要掙紮，忽聽有人道：“慢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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